1975年二、三月间 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 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 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。更新最快{纯文字更新超快小说}时令已快到惊蛰 雪当然再不会存留 往往还没等落地 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。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 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。

在这样雨雪交加的日子里 如果没有什么紧要事 人们宁愿一整天足不出户。因此 县城的大街小巷倒也比平时少了许多嘈杂。街巷背阴的地方。冬天残留的积雪和冰溜子正在雨点的敲击下蚀化 石板街上到处都漫流着肮脏的污水。风依然是寒冷的。空荡荡的街道上 有时会偶尔走过来一个乡下人 破毡帽护着脑门 胳膊上挽一筐子土豆或萝卜 有气无力地呼唤着买主。唉 城市在这样的日子里完全丧失了生气 变得没有一点可爱之处了。

只有在半山腰县立高中的大院坝里 此刻却自有一番热闹景象。午饭铃声刚刚响过 从一排排高低错落的石窑洞里 就跑出来了一群一伙的男男女女。他们把碗筷敲得震天价响 踏泥带水、叫叫嚷嚷地跑过院坝 向南面总务处那一排窑洞的墙根下蜂涌而去。免费小说偌大一个院子 霎时就被这纷乱的人群踩踏成了一片烂泥滩。与此同时 那些家在本城的走读生们 也正三三两两涌出东面学校的大门。他们撑着雨伞 一路说说笑笑 通过一段早年间用横石片插起的长长的下坡路 不多时便纷纷消失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。

在校园内的南墙根下 现在已经按班级排起了十几路纵队。各班的值日生正在忙碌地给众人分饭菜。每个人的饭菜都是昨天登记好并付了饭票的 因此程序并不复杂 现在值日生只是按饭表付给每人预订的一份。菜分甲、乙、丙三等。甲菜以土豆、白菜、粉条为主 里面有些叫人嘴馋的大肉片 每份三毛钱;乙菜其它内容和甲菜一样 只是没有肉 每份一毛五分钱。丙菜可就差远了 清水煮白萝卜——似乎只是为了掩饰这过分的清淡 才在里面象征性地漂了几点辣子油花。不过 这菜价钱倒也便宜 每份五分钱。

各班的甲菜只是在小脸盆里盛一点 看来吃得起肉菜的学生没有几个。丙菜也用小脸盆盛一点 说明吃这种下等伙食的人也没有多少。[看小说上]只有乙菜各班都用烧瓷大脚盆盛着 海海漫漫的 显然大部分人都吃这种既不奢侈也不寒酸的菜。主食也分三等:白面馍 玉米面馍 高粱面馍;白、黄、黑 颜色就表明了一种差别;学生们戏称欧洲、亚洲、非洲。

从排队的这一片黑鸦鸦的人群看来 他们大部分都来自农村 脸上和身上或多或少都留有体力劳动的痕迹。除过个把人的衣装和他们的农民家长一样土气外 这些已被自己的父辈看作是“先生”的人 穿戴都还算体面。贫困山区的农民尽管眼下大都少吃缺穿 但孩子既然到大地方去念书 家长们就是咬着牙关省吃节用 也要给他们做几件见人衣裳。当然 这队伍里看来也有个把光景好的农家子弟 那穿戴已经和城里干部们的子弟没什么差别 而且胳膊腕上往往还撑一块明晃晃的手表。有些这样的“洋人”就站在大众之间 如同鹤立鸡群 毫不掩饰自己的优越感。他们排在非凡的甲菜盆后面 虽然人数寥寥无几 但却特别惹眼。

在整个荒凉而贫瘠的黄土高原 一个县的县立高中 就算是本县的最高学府吧 也无论如何不可能给学生们盖一座餐厅。[看小说上]天好天坏 大家都是露天就餐。好在这些青年都来自山乡圪崂 谁没在野山野地里吃过饭呢?因此大家也并不在乎这种事。通常天气好的时候 大家都各自和要好的同学蹲成一圈 说着笑着就把饭吃完了。

今天可不行。所有打了饭菜的人。都用草帽或胳膊肘护着碗 趔趔趄趄穿过烂泥塘般的院坝 跑回自己的宿舍去了。不大一会功夫 饭场上就稀稀落落的没有几个人了。大部分班级的值日生也都先后走了。

现在 只有高一〈1〉班的值日生一个人留在空无人迹的饭场上狂傲冷夫难驭妻。这是一位矮矮胖胖的女生 大概是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一类的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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留下了痼疾 因此行走有点瘸跛。她面前的三个菜盆里已经没有了菜 馍筐里也只剩了四个焦黑的高粱面馍。看来这几个黑家伙不是值日生本人的 因为她自己手里拿着一个白面馍和一个玉米面馍 碗里也象是乙菜。这说明跛女子算得上中等人家。她端着自己的饭菜 满脸不高兴地立在房檐下 显然是等待最后一个跚跚来迟者——我们可以想来这必定是一个穷小子 他不仅吃这最差的主食 而且连五分钱的丙菜也买不起一份啊!

雨中的雪花陡然间增多了 远远近近愈加变得模模糊糊。《免费》城市寂静无声。隐约地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公鸡的啼鸣 给这灰蒙蒙的天地间平添了一丝睡梦般的阴郁。

就在这时候 在空旷的院坝的北头 走过来一个瘦高个的青年人。他胳膊窝里夹着一只碗 缩着脖子在泥地里蹒跚而行。小伙子脸色黄瘦 而且两颊有点塌陷 显得鼻子象希腊人一样又高又直。脸上看来才刚刚褪掉少年的稚气——显然由于营养不良 还没有焕发出他这种年龄所特有的那种青春光彩。

他撩开两条瘦长的腿 扑踏扑踏地踩着泥水走着。这也许就是那几个黑面馍的主人?看他那一身可怜的穿戴想必也只能吃这种伙食。瞧吧 他那身衣服尽管式样裁剪得勉强还算是学生装 但分明是自家织出的那种老土粗布 而且黑颜料染得很不均匀 给人一种肮肮脏脏的感觉。脚上的一双旧黄胶鞋已经没有了鞋带 凑合着系两根白线绳;一只鞋帮上甚至还缀补着一块蓝布补丁。裤子显然是前两年缝的 人长布缩 现在已经短窄得吊在了半腿把上;幸亏袜腰高 否则就要露肉了。(可是除过他自己 谁又能知道 他那两只线袜子早已经没有了后跟 只是由于鞋的遮掩 才使人觉得那袜子是完好无缺的)。

他径直向饭场走过来了。现在可以断定 他就是来拿这几个黑面馍的。跛女子在他未到馍筐之前 就早已经迫不及待地端着自己的饭碗一瘸一跛地离开了。

他独个儿来到馍筐前 先怔了一下 然后便弯腰拾了两个高粱面馍。筐里还剩两个 不知他为什么没有拿。

他直起身子来 眼睛不由地朝三只空荡荡的菜盆里瞥了一眼。他瞧见乙菜盆的底子上还有一点残汤剩水。房上的檐水滴答下来 盆底上的菜汤四处飞溅。他扭头瞧了瞧:雨雪迷蒙的大院坝里空无一人。他很快蹲下来 慌得如同偷窃一般 用勺子把盆底上混合着雨水的剩菜汤往自己的碗里舀。铁勺刮盆底的嘶啦声象炸弹的爆炸声一样令人惊心。血涌上了他黄瘦的脸。一滴很大的檐水落在盆底 溅了他一脸菜汤。他闭住眼 紧接着 就见两颗泪珠慢慢地从脸颊上滑落了下来——唉 我们姑且就认为这是他眼中溅进了辣子汤吧!

他站起来 用手抹了一把脸 端着半碗剩菜汤 来到西南拐角处的开水房前 在水房后墙上伸出来的管子上给菜汤里搀了一些开水 然后把高粱面馍掰碎泡进去 就蹲在房檐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。

他突然停止了咀嚼 然后看着一位女生来到馍筐前 把剩下的那两个黑面馍拿走了。是的 她也来了。他望着她离去的、穿破衣裳的背影 怔了好一会。

这几乎成了一个惯例:自从开学以来 每次吃饭的时候 班上总是他两个最后来 默默地各自拿走自己的两个黑高粱面馍。这并不是约定的 他们实际上还并不熟悉 甚至连一句话也没说过。他们都是刚刚从各公社中学毕业后 被推荐来县城上高中的。开学没有多少天 班上大部分同学相互之间除过和同村同校来的同学熟悉外 生人之间还没有什么交往。

他蹲在房檐下 一边往嘴里扒拉饭 一边在心里猜测:她之所以也常常最后来取饭 原因大概和他一样。是的 正是因为贫穷 因为吃不起好饭 因为年轻而敏感的自尊心 才使他们躲避公众的目光来悄然地取走自己那两个不体面的黑家伙 以免遭受许多无言的耻笑!

但他对她的一切毫无所知。因为班上一天点一次名 他现在只知道她的名字叫郝红梅。

她大概也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孙少平吧?!~!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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